采访:安冬
采访对象:詹幼军,35岁,公司高级职员。从贫困乡村走出来的詹幼军通过自己的努力如愿考上了大学,毕业后在女朋友家人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,并且成立了幸福的家庭。但是,爱情排斥亲情,詹幼军的妻子不接受他的家庭。这让一直采取妥协态度的詹幼军对自己的家人充满了负罪感。
安冬手记:
站在谁的角度,说出的观点肯定都不一样。换位思考这句话说出来容易,做起来就难了,所以世间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矛盾。
詹幼军说他的妻子如果对他父母好一些,这个家庭就圆满了,但是哪有那么多圆满的事情呢?有时我跟周围朋友说,千万别羡慕那些外表风光的人,只是他们的苦别人不知道罢了。每一条路都有艰辛,这是不言而喻的。
其实我们的生活往往是一个妥协的过程。也许这样,我们活得会稍微简单、轻松一些。
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最近半年来经常梦见我父母,而且都是不好的那种梦。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,心里难受,也恨自己。
想起上大学以前我跟父母承诺过:爸妈,等我以后赚了钱,一定好好孝顺你们。我父亲很难得地咧嘴笑了,他脸上的皱纹很深,常年的地里劳作让他看起来比40岁的实际年龄要老很多。母亲哭得很幸福,她低头给我缝被子,一边缝一边抹着眼泪。我跟母亲说大学是公寓式管理,有被子,不用带,但母亲还要给我做一条,她怕我冬天冷。母亲一辈子没出过远门,她只知道天津是个大城市,但不知道天气如何,她以为跟我们东北老家一样,冬季冰寒刺骨。
我走的那天,父母让我姐姐把我送到镇上的汽车站。父母不是不想送我,而是为了省钱。因为我上大学,家里欠了不少外债。
我姐姐……要说起来,我对不起的不仅是我父母,还有我姐姐。她比我大3岁,我上初中时她已经上高中了,后来不久她就辍学外出打工。姐姐的学习一直很好,她这么做,当然是为了减轻父母负担,同时供我上学。
我姐送我时,从怀里掏出50元钱塞到我手里,说是她攒下的零花钱。50元在那个年头不是小数目啊!我想这些钱她一定攒了很久。她是为了在我上大学前见我一面才从外地赶回来的。我记得那天我姐趴在车窗外踮着脚跟我叮嘱这叮嘱那的,眼里还带着泪。她瘦小的身体在风中显得特别单薄。
大学四年,我只回了两次家。我要省下路费,同时利用假期打工赚钱,免得父母再为我的学费操心。
虽然我并不为自己的贫困出身而有什么抱怨,但在现实中我明白,贫困有时会让人绝望。我的第一次恋爱就因为“贫困”而失败。
大二那年,我跟一个女孩子好上了。这个女孩子,是从南方的一个小村镇考来的,皮肤白皙,性格温婉。我们是同系不同班的同学,大一时就认识,见面也点头打招呼。大二时系里要举办中秋晚会,有个交际舞表演,我和她组成了一对儿搭档。
练习中,我们俩慢慢熟悉起来,彼此也有了好感。后来我们经常在一起上晚自习、聊天。女孩儿的家境也不好,不过在我们那个年龄,总以为这些都不是问题,只要两个人感情好,其他的,都能通过奋斗去解决。
但是我们的关系并没有维持多久。大二下半学期,有一天晚上,宿舍都要熄灯了,突然听到她在楼下喊我。我刚下楼,她一头扑进我怀里哭起来。我慌了,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。她抽泣着告诉我,说她接到了家里的来信,妹妹病了,病得很重,家里没钱给妹妹治病。
那一晚上,我一直陪她坐在校园里。天气很凉,她靠在我身上,一会儿哭一会儿叹息。你不知道,那一声声叹息有多沉重,仿佛把青春都叹老了。我嘴里说着“总会有办法的”,但心里比深秋的风还要凄凉。
爱情变得沉重起来,沉重得慢慢拉开了我们的距离。直到那年的寒假后,她没有再出现。据说,她去南方打工了。
有一年多时间,我没有再想过谈女朋友,除了努力学习争取拿到奖学金,就是打工赚钱。
大四上半学期,一个女孩子开始热烈地追求我。这个女孩子,就是我现在的妻子韵。
韵是我同班同学。她是个各方面都平平的女孩子,长相平平,学习成绩也平平。因为她不住校,所以跟同学的交往也不太多。
我知道的有关她的信息,都是从其他人嘴里听来的。例如有一次我们宿舍男生在评论起女生时,有个男生这么提起过她:韵的家庭一定很有背景,你们看她穿的,都是名牌。还有一次,有同学说看到有辆汽车来学校接她放学。那时候,谁家里要有一辆汽车,绝对不是一般的人家。
我对韵是从来没什么想法的,我觉得像她那样的人离我很远。所以她追求我,对我来说是诚惶诚恐的一件事。
她追我的方式很直接。就是有那么一天,她突然递给我一个纸条,约我晚上在一个地方见面,说是有事告诉我。我去了,她就把喜欢我的话说了出来。
她喜欢我应该也不算多么奇怪,虽然我没钱,但长相不赖,为人还算开朗大方,追我的女生也不少,只是我不想把心思放在这方面罢了。
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突如其来的表白,我只是跟她说,我需要的是毕业后找到一份工作养活自己,而不是谈恋爱。她的回答让我很惊讶,她说:工作不是问题,我爸可以帮你。
我的感觉……真的说不出来,这就像有个蛋糕摆在远处,只要你走几步就能吃到,但这几步想不想走,就是你的问题了。
说实话,韵的这番话对我有诱惑,我太需要改变自己的生活了。
我跟韵之间,简单地说吧,我没有正面回应过她,只是她来找我我也不拒绝。她对我很用心,经常把我的脏衣服拿回家洗,还从家里拿做好的饭菜带给我。可以这么说,我是从感动中慢慢喜欢上她的。同学们知道了我们的关系后,说什么的都有,这个我不说你也能想象得到。
大学毕业后,我顺利地找到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,当然,这跟韵的父亲的帮助有很大关系。
人生第一步走好了,以后的路就顺多了。这些年,我的职务、薪水一直往上涨,家庭生活也算美满,只是对父母,我的境况越好,对他们的歉疚就越深。
韵接受我,但不接受我的家庭。韵在我面前很温顺,但只要提到我的家庭,她的反应就特别激烈。
工作后,我给父母写信说了我和韵谈恋爱的事情,他们特别高兴,让我有机会带韵回老家认个门。我把这事儿当好消息告诉了韵,还跟她商量,说抽个时间让她跟我一起回东北老家见见未来的公婆。当时韵的表现就不高兴,她说,我是跟你一个人谈恋爱,不是跟你的家庭,而且我刚参加工作,请假多不好。
结果那次,我一个人回老家去看望父母。临走时,我父母装了一网兜我们那地方的特产,让我带给韵。我拿着特产去韵家,韵皱着眉头让我把兜子放在门口。这些特产最后怎么处理的我不知道,从韵后来的表现看,打死她也不会动这些在她看来很脏的东西。
我说的这种表现还算是克制的,真正表明她的激烈态度的是在我们商量结婚那一阵儿。
1997年3月的一天,我和韵还有她父母坐在一起商量结婚的事儿,当说到摆几桌时,我说如果我们老家来人的话,估计得有两桌人。韵立刻接过话来:那天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,你觉得他们来合适吗?我说有什么不合适的,再不好也是我家人。韵冷下脸说,要这样的话就不要结婚了。
韵的父母看我们僵在那儿,就出主意,说先不让我老家人来,等这边办完婚礼,再请我父母过来,两边亲家单独在一起喝酒。
这事儿明摆着,韵和她父母都是什么意思。我没办法不妥协,你可以说我没出息,但我的工作,包括我和韵的新房子,都是韵的父母给张罗的。凭我自己,能在这个城市立住脚?再说句不好听的,如果我跟韵散了,人家打个招呼,我的工作可能都保不住。
这是很悲哀的一件事儿,我既然依赖韵的家庭,还能有什么发言权和决定权?你可以说我很功利,但像我这样从贫困家庭出来的人,如果有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就不愿意轻易放弃,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?所以在结婚这事儿上,我只能跟我父母说,我和韵不办事了,我们决定旅行结婚,等有时间再回老家看望他们。
事实上,从韵跟我谈恋爱到现在,韵始终就没有跟我回去过一次。开始我还跟她提,但一提两个人就吵,后来我再也不提了。
2002年夏天,我父母来过一次天津。父母是来看望他们的孙子的。孩子长到两岁多,还没见过爷爷奶奶的面儿。
在我得知他们要来的消息时,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,我知道韵肯定不欢迎他们,所以这件事我事先没告诉韵,只是希望,韵和我父母见了面,再不高兴也得装个样子。父母住不了几天,怎么着这几天也好打发过去。谁都是有父母的人,她不会做得太过分。
那天,我从车站接我父母回家。父母第一次走进我们家这么大的房子,表现得战战兢兢,生怕不小心把什么给打碎了。我看着特别心酸,父母仍然住着过去的老房子,虽然每个月我偷偷寄钱回去,但父母还是每天在地里劳作,他们真没跟我沾什么光。我给父母倒上饮料,让他们休息一会儿,然后进厨房准备晚饭。一个小时后,韵领着孩子进门,我赶紧给他们互相介绍了一下。韵的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从嘴里发出了“哦”的一声,像是面对毫不相干的两个人。
当时的场景很尴尬,韵的表现让父母不知所措。我儿子站在韵身边,睁大眼睛看着两个老人。我让他叫“爷爷奶奶”,他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。这时候韵说话了,她说,她得带孩子回娘家住两天,孩子的姥姥病了,她得回去照顾。
说完这话,她就带着孩子走了。可怜我父母连他们孙子的手都没摸一下
我父母问我,是不是儿媳妇不欢迎他们来?我能怎么解释?我只能骗他们说孩子的姥姥确实生病了需要人照顾,我让他们踏实地住下来,不要想太多。
父母住了一个多星期就走了,这期间,韵一直没露面。倒是她的父母打了一个电话过来问候了一下我父母。我尽量好吃好喝地待我父母,但我不敢看他们询问我的眼神。其实他们应该是明白的,只是不说。
父母走后,韵找了两个家政服务人员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,还消了毒。更过分的是,她把我母亲给我儿子亲手缝制的枕头给扔了,说是怕有虱子。我愤怒了,第一次跟她大喊大叫了一通。她还委屈得直哭,说她是看上了我这个人,而不是我的家人,她认为我的家人只会给我带来苦难和麻烦,不会给我任何帮助,她这逻辑都不知从哪儿来的,说都说不通。
客观地讲,韵做一名妻子还是不错的,懂得知冷知热地照顾我和孩子,也尽力支持我的事业发展,但对我的家人,就那么不通融。2004年我姐带她孩子来天津治病,我都没敢往家里领,就在外边给他们订了一套不错的宾馆房间。这事儿我跟韵提了一句,她也就“哦”了一下,满脸是“这跟我有什么关系”的表情,更别指望她去医院看一下我的外甥女了。
父母和我姐也都知道我的难处,所以他们很少麻烦我。去年我妈生了一场重病,我姐打电话给我,让我别着急,她会照顾妈妈,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,她再通知我回去。我妈病好后立刻让我爸打电话告诉我,就是怕我担心。我爸甚至说,以后不要再寄钱给他们了,我的生活好了比什么都强。
他们越这样我就越难受。我知道我不孝,他们现在需要的不是钱,只是希望能偶尔看到儿子、儿媳和孙子,但就这点愿望,我都很难满足他们。
前一阵儿看《新结婚时代》,看到何建国为了老家人和顾小西闹矛盾,我哭得一塌糊涂。大概只有农村贫困家庭走出来的人才能真正理解何建国的内心伤痛。
这些,你们不懂。